上海的雨总是来得毫无道理,如同卢煦此刻胸腔里横冲直撞的痛。
灵堂里,妻子严冉那张笑靥如花的照片被簇拥在惨白的百合中央,像一个冰冷的嘲讽。
他麻木地听着亲朋的劝慰,那些“节哀顺变”的套话在耳边嗡嗡作响,却半点渗不进他冻结的骨髓。
空气里残留的香烛味混合着潮湿的霉气,沉甸甸压在喉头。
他终于逃回了家,这栋位于虹梅路老弄堂尽头、他们精心布置过的小楼如今空旷得像一口巨大的棺材。
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书架上严冉留下的唯一遗物——那张暗红色的古琴。
琴身冰凉。
鬼使神差地,他翻开琴架下一本她常翻的旧谱,一张薄薄的字条飘落下来。
熟悉的娟秀字迹,却像烧红的铁签刺入眼底:“若有轮回,别再让我弹《离鸾》了。”
《离鸾》……那首她最后为他弹的曲子。
争吵爆发那晚,琴音里压抑的呜咽和窗外渐起的雨声混在一起。
他当时在干嘛?对着电脑屏幕上一份关乎公司生死的TS条款修订稿,烦躁地挥手打断她:“冉冉,别弹了,吵!”雷声炸响的瞬间,她夺门冲入雨幕的身影,像一只折断翅膀的蝶。
悔恨毒蛇般啮咬心脏。
卢煦攥紧字条蜷缩在地板上,冰冷的木纹硌着额头,雨水顺着窗玻璃蜿蜒流下,扭曲了外面梧桐的暗影。
“只要能重来……只要能重来……” 破碎的呜咽在空旷的房间里撞出微弱的回响,像濒死的兽。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秒,车窗玻璃在刺眼白光和金属扭曲的巨响中轰然炸裂的画面再次占据脑海。
一阵尖锐的耳鸣。
意识挣扎着浮起。
眼皮沉重,但身体感知到的触感变了。
不再是冰冷的地板,而是……卧室那张昂贵的乳胶床垫的柔软包裹?一股熟悉的、带着阳***息的洗衣液清香钻进鼻孔——那是严冉身上的味道。
他猛地睁开眼。
晨光熹微,透过亚麻窗帘温柔地洒进来。
时间是2018年6月28日,上午9:03。
手机屏幕上刺眼地显示着日期。
他回来了!回到了那个毁灭一切的早晨!他僵在床上,血液仿佛凝固,又被一股灼热的狂潮冲开。
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是真的吗?不是濒死的幻觉?他猛地翻身坐起,手颤抖着伸向身边——触感温热柔软!严冉背对着他,丝绸睡裙勾勒出优美的肩线,乌黑的长发铺散在枕上,睡得正沉。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酸楚的热流直冲眼眶。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近乎贪婪地触碰她散落在枕上的发丝。
真实的、温热的、带着生命气息的触感!不是灵堂里那张冰冷照片的虚影!巨大的狂喜和后怕像海啸般将他吞没,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喉间的哽咽泄露出来。
轮回!那个雨夜的绝望祈求,竟真的撼动了冰冷的时间之轮!上一次,他沉溺在即将成功的幻觉里,只看到公司融资后即将迎来的财富自由,却彻底忽略了身边即将失去的自由灵魂。
那个视舞蹈为生命的严冉,为了成全他的沪漂梦想,放弃顶尖舞团抛来的橄榄枝,甘愿收起舞鞋,学着洗手作羹汤。
那场争吵,是积攒了多久的委屈和无声的抗议?他竟迟钝如顽石。
“醒了?” 严冉翻过身,睡眼惺忪地嘟哝,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慵懒。
看到他直勾勾、眼眶发红地盯着自己,她微微一怔,“煦?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冉冉……” 喉咙堵得厉害,卢煦只是用力摇头,猛地将她紧紧箍进怀里。
身体的温热柔软真实得让他浑身颤抖,“没事……就想抱抱你。”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埋在她颈窝贪婪地汲取着那失而复得的气息。
她似乎有些困惑,但还是温柔地回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早餐桌上,气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严冉低头小口喝着粥,长长的睫毛垂着。
卢煦的手机像催命符一样疯狂震动,屏幕不断亮起,全是合伙人老唐的名字和一连串焦灼的微信消息——“卢哥!LP们下午就到!TS最终条款必须今天敲定!”“你在哪?急疯了!”“电话怎么不接?!”上一次,正是这些消息像一条条无形的锁链,把他牢牢钉死在公司的会议桌上和电脑屏幕前。
他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不耐烦地挂断严冉小心翼翼询问能否一起吃午餐的电话,如何在傍晚冲回家时又一头扎进书房处理“至关重要”的邮件,完全无视了她精心布置的餐桌和欲言又止的眼神。
嗡——手机又在桌上疯狂震动。
严冉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勺子磕在碗沿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她抬起眼,飞快地瞥了一眼那闪烁的屏幕,又迅速垂下,抿紧了嘴唇,脸色有些苍白。
那是一种混合着失望、习惯性隐忍和即将爆发的预兆。
卢煦的心狠狠一揪。
他没有半分犹豫,拿起手机,在严冉惊愕的目光中,直接长按关机键。
屏幕彻底暗了下去,世界瞬间清静。
“煦,你……” 严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蹲下来,仰头看着她清澈却盛满惊疑的眸子,握住她微凉的手。
“今天,”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缓慢,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什么都不重要。
只有你,冉冉。”
他拿起玄关鞋柜上那双她很久没穿、却依旧擦得锃亮的小羊皮舞鞋,“走,带你去个地方。”
车窗外,上海在初夏的阳光里流动。
他们去了城隍庙喧嚣热闹的九曲桥,严冉看着琳琅满目的丝绸围巾和小巧的檀香扇,眼中终于有了久违的亮光。
他在南翔馒头店门口排了长长的队,只为买一笼她曾经提过却总嫌人多没吃成的蟹粉小笼,看她鼓着腮帮子小心吹凉汤汁时满足的神情。
下午,他拉着她钻进田子坊迷宫般的弄堂深处。
在一家隐藏在石库门老宅里的昆曲工作室外,丝竹和婉转吟唱隐约飘出。
“试试这个?” 卢煦指着橱窗里的体验课海报。
严冉眼中的光瞬间被点燃,却又迅速黯淡,摇摇头:“很久不练功了,骨头都硬了……”“试试嘛!” 卢煦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进了门。
看着她略显生疏却无比认真地在老师指导下摆出兰花指,尝试一个云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上却绽放出他许久未见的、纯粹如少女般的笑容。
那一刻,卢煦喉咙发紧。
他究竟错过了多少?暮色渐沉,外滩华灯初上。
他们没有去拥挤的观景台,而是找了家高层露天酒吧,脚下是流淌的金色灯河。
江风习习,吹散了白日的燥热。
严冉小口啜饮着莫吉托,望着璀璨的夜景,沉默了很久。
杯子里的冰块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煦,” 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卢煦的心猛地一沉!大脑一片空白。
什么日子?纪念日?生日?他拼命搜索记忆库,只有一堆财务报表、会议日程和合同编号在翻滚。
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他看到严冉眼中期待的光,在他茫然的沉默里,一点点熄灭,像燃尽的烛火,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深不见底的失望。
她牵了牵嘴角,那笑容苦涩得让卢煦窒息。
“算了,” 她垂下眼睫,视线落在桌上那个装着舞鞋的精美纸袋上,“不重要了。”
她拿起袋子里那双曾被束之高阁的舞鞋,指尖眷恋地抚过缎面,“谢谢你……今天。”
这句话,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也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冷酷的倒计时在卢煦脑中滴答作响。
快六点了!上一次车祸的时间!恐惧瞬间攫紧了他。
“冉冉,我们不坐车了!走回去!抄近路!” 他几乎是粗暴地拉起她,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和颤抖,不顾一切地冲下天台。
他没命地拉着严冉在人行道上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雷。
快!再快一点!绕过前面那个街角,就能避开那个该死的十字路口!他死死攥着她的手,仿佛一松开就会永远失去。
严冉被他拽得踉跄,气喘吁吁,脸上满是愕然和担忧:“煦!到底怎么了!慢点……”尖锐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啸音响彻黄昏!一辆失控的银色轿车像脱缰的野马,疯狂地撞开护栏,碾过绿化带,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朝着刚刚跑到十字路口边缘的他们猛冲过来!刺眼的白光吞噬了视线!“不——!” 卢煦目眦欲裂,绝望的嘶吼被淹没在巨大的撞击声里。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他看到严冉脸上掠过一丝奇异的表情,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她甚至轻轻推了他一下!然后,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抛起,又重重落下……世界一片血红和尖锐的耳鸣。
……永恒的黑暗。
无穷无尽的下坠。
再次睁眼。
依旧是那间洒满虚假晨光的卧室。
日期:2018年6月28日,上午9:03。
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狂喜。
第二次循环!他失败了!这一次,卢煦像一架精准的机器。
他开机,用最短的时间、最冷硬的语气回了老唐一个电话:“条款你全权处理,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也别找我!” 然后再次关机。
他紧紧抱住刚醒来的严冉,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滚烫而绝望的吻,声音嘶哑破碎:“冉冉,今天只属于我们……告诉我,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严冉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震惊、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亮起,却又迅速被更深的黯然覆盖。
“你……真不知道?” 她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告诉我!” 卢煦几乎是在恳求,双手捧着她的脸,眼神灼热得像要烧穿她的灵魂。
严冉别开脸,挣脱他的手,起身下床。
“……没什么特别。”
她的背影透着浓浓的疲惫和疏离。
卢煦的心沉入谷底。
他像个偏执的幽灵,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她去厨房准备早餐,他就在旁边笨拙地抢着洗菜;她坐在客厅窗边发呆,他就在旁边小心翼翼试图搭话。
严冉始终沉默寡言,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偶尔回应也是简短敷衍,整个人像蒙着一层厚重的、无法穿透的迷雾。
中午时分,卢煦的手机不合时宜地疯狂震动起来——他忘了关机。
严冉的目光扫过屏幕上“老唐”的名字,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
她站起身,声音平静无波:“公司离不开你。
你去忙吧。”
那语气里的淡漠和放弃,比上一次的愤怒更让卢煦心惊胆战。
恐慌感攫住了他。
上一次的失败历历在目,他绝不能再让她离开视线!“不行!” 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痛呼一声。
他触电般松开,看到她手腕上被自己攥出的红痕,懊悔得无以复加,“冉冉,对不起!我……我今天真的不能离开你!一分钟都不行!” 他的声音里带着走投无路的哀求。
严冉看着手腕的红痕,又抬眼凝视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恐慌,眼神复杂得像风暴来临前的海面。
她没有再坚持独自离开,但那份沉默和隔绝感,冰冷依旧。
下午,卢煦几乎是以押解的姿态,强行带严冉出门。
他不再预设行程,像个无头苍蝇,开着车在上海漫无目的地游荡。
从车水马龙的高架到流淌着烟火气的梧桐小马路。
车厢里一片死寂,只有电台播放着不知名的情歌。
压抑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
在一个漫长的红灯前,严冉望着窗外一对学生情侣共享一杯奶茶的甜蜜背影,忽然轻声说:“煦,停车。”
车子停在一条安静的法桐小路边。
旁边是一家小巧精致的咖啡书屋。
严冉推门进去,径直走向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
卢煦紧跟而入,在她对面坐下,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咖啡的香气在沉默中弥漫开。
“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严冉的声音很轻,却像刀锋刮过耳膜。
她没有看他,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咖啡杯壁。
“从早上醒来,你就很不对劲。
一直在说‘重来’‘机会’……你到底……怎么了?” 她终于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穿透他精心构筑的恐慌壁垒,直刺他灵魂深处的不安。
卢煦如遭雷击!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她能感觉到?!她能意识到循环的存在?!就在这时,严冉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一条微信通知弹出。
严冉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划掉,卢煦却鬼使神差地,在巨大的恐惧和莫名的驱使下,猛地探身一把抢过了手机!“你干什么!” 严冉惊怒交加,伸手想夺回。
屏幕还亮着,停留在浏览器的界面。
搜索框里一串刺眼的关键词,像烧红的针扎进卢煦的瞳孔:“蝴蝶效应理论”“时间回流的可能性”“如何确保车祸发生?”“如何精确计算被车撞击的位置和角度?”“致命车祸瞬间感受?”嗡——!卢煦的脑袋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眼前瞬间发黑!手机从他僵直的手中滑落,砸在咖啡杯碟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碎片四溅,褐色的液体蔓延流淌。
世界在他眼前崩塌、旋转、扭曲!原来……原来她早就知道!她不仅知道循环,她甚至……她在主动寻求死亡?她搜索的是精确赴死的方法!那首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