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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诊双相的那一晚,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结束自己的一生。不过在死之前,

我要处理好一些事情。比如辞掉那份事逼工作。比如安置好我的猫大福。还有,

最后一次去拜访我的好朋友们。1确诊那天,我在诊室外的冰冷长椅上坐了两个小时。

看着单子上写着的【双相情感障碍Ⅱ型】几个字。我竟感觉终于松了一口气。

结束晚班的林医生从诊室里走出来,发现我还没离开,不由得有点意外。他走到我面前,

看到我手指紧捏着病历单,他叹了口气,轻拍我肩膀。「不用担心,现在年轻人普遍压力大,

有心理疾病的很多,你只要配合治疗就好了,其他不用想太多。」

我对他露出一抹勉强又苍白的苦笑。我很感谢他的善意宽慰。但我知道,

我的档案明天就会写上重型精神病的字眼,而我的人生也会被打上精神患者的钢印。

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出租屋,打开门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是我的猫,大福。三年的相处,

让它完全熟悉我的脚步声,在我打开门的前一刻,它就已经蹲在门口准备迎接我。

可惜今天我没有力气抱它。我将自己摔进那张柔软的小床上,却感觉身体还在不断下陷。

不过我对这种感觉已经习以为常了。在工位上。在地铁里。在每个辗转难眠的夜里。

这种突如其来的下陷感,曾让我十分恐慌,无助,窒息。时至今日,我已经与它和解,

完全接纳它成为我血肉中的一部分,如同一日三餐般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老是走神,莫名其妙地哭,毫无征兆地发脾气。

直到今天助理小丁第三次被我骂哭之后,她瘪着嘴嗫嚅:「顾汐姐,你最近好凶啊。」

我怔住了。明明我本意不是想骂她的,我只想提醒她方案里的错误。

可是话到嘴边却变得……不耐又无礼。于是我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医院。

果然我得到了一个猜测已久的结果。我竟感到解脱。

这份检查报告确认了我的敏感、悲观、无助,以及时不时出现的痛苦,都是事出有因。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心生病了。我躺在床上,开始漫无目的地探索回忆,

想试图找出我的心是什么时候开始溃烂的。想了好久,也没找到答案。在28岁,

生命中最好的年纪。身体既不健康。亲人也没安在。生活又不幸福。抱着窜到我颈边的大福,

我把眼泪抹到它软乎乎的毛上,平静地做了一个决定。我要结束自己腐烂的一生。

2我决定去死。这个念头并不突然。它是某种耐心的存在。在这几年,

每当我空虚、痛苦、无助时,它就会出现在我身边陪我。如今,我要给它一个正式的名分。

不过我从小就知道,死亡是一件麻烦的事。我看过新闻里那种在出租屋孤独终老最后发臭的,

也见过跳河结果连累陌生人的,还有无名尸体麻烦警方一个个核对身份的。

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在死之前,我要安排好所有事情。3第一件事是辞职。

随便写了一份辞职信,连格式都懒得纠正,赶在上班时间前发给我的直属上司朱河。

他来找我理论的时候,我已经在收拾工位。说实话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除了办公用具,

唯一属于我的只有一个使用了三年的水杯和一盒抑制姨妈痛的布洛芬。「谁同意你走了?」

朱河盯着一脸横肉,语气恶劣地质问我。他向来如此,甚至小到连去洗手间这种琐事,

他也会偷偷留意次数,然后在下班的节点当着同事的面阴阳怪气地提点我少喝点水。

没人愿意在他手下干活,而我一待就是三年。大家私底下都很厌恶朱河,

见到我总是说上一两句:「还是你厉害,能在他手下干到组长的位置,

换做是我早就受不了他了!」听起来是夸奖,可我看到的他们眼里明明是同情,是可怜。

说是组长,买咖啡和打印资料这种事我照干,加班加点是常态,项目却是没有任何参与权的。

我提的任何建议,别人都得看朱河的脸色才能决定是否加到方案书上。到头来,

他还要在年终会议上义正言辞地批评我一整年没有任何产出,是个废物。我如同往日一般,

平静地看着他,说出口的话不再是「好的」、「可以」、「收到」。

「你经常说我这么没用的人,能坐上组长的位置是因为你的恩赐。」我将工牌摘下来扔给他,

「如今我这个废物离开了,你终于可以把这个位置交给更看重的人了,可是,

谁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呢?」朱河下意识环顾四周,结果在场的同事纷纷转过头去,

不敢与他眼神对视。看他脸色窘迫,我没有一丝**,只是有点心疼自己。

心疼自己这三年在他手下过着狗一样的日子。无心听他接下来的***,

我抢在他开口前先对他说:「朱河,我这个人是很烂,但是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半个月的工资就当做请同事们喝下午茶,你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没有权利阻止我离开。」

我离开的时候,只有助理小丁送我到楼下等车。我上车的时候,她眼睛红红地跟我道歉,

说她昨天不是故意的,又说我很好,离开了这里一定会有大作为。我对她笑了笑,

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其实是我应该对她道歉,在我手下待了一年,我没出息,她也跟着遭殃,

到现在还是实习生的工资。除了她,我还对许多人许多事感到抱歉。

跟着我窝在出租屋的大福,连像样的玩具都没有。妈妈走前叮嘱我好好生活,

可是我连「生活」两个字都熬不过,更别说要活得好。还有为数不多的好朋友们,

我已经很久没有主动联系她们了,昨晚收拾房子的时候,我还找到她们给我送的生日礼物。

还有陪了我七年的前男友……哦,对这号人我倒是一点都不愧疚。

想起我已经决定要死了这件事,我决定不留遗憾,不顾脸面。于是我掏出手机,

在那个熟悉的号码下,打下一段不堪入目的脏话,然后发送,最后拉黑。回到出租屋后,

我在清单上盘算着下一个要解决的事情是什么。我的生活很简单——工作,猫,钱,朋友。

工作已经辞了,钱对我也无大用了,房子已经通知房东不续租了。看着「猫」和「朋友」

这两个对我现在人生最重要的两个存在。我决定一起解决。于是我收拾好背包,

给大福穿上牵引背心,牵着它就出门了。我决定死之前,最后一次拜访一下我的老朋友们。

坐上车,我掏出手机给第一个人发了个久违的信息,用尽量雀跃的字眼:【程佳宁,

明天周六,我们一起去玩吧!】4说是周六,我傍晚就到她家门口等她了。说起来真奇怪,

明明我们在同一个城市生活工作,距离不过两个小时的地铁公交,竟然已经半年没有碰面了。

程佳宁和我一样,都是苦命的加班狗。比我幸运的一点是,她的事业平步青云,

毕业前毅然决然放弃保研名额的决心,换来了三年从实习生晋升到地区经理的傲人成就。

我抱着大福坐在老旧公寓的门口发呆,脑子里又开始胡思乱想。

一会儿想着程佳宁赚那么多钱,怎么还不换房子。一会儿又想这娘们怎么这么厉害,

这么能干。最后我想起我们在学校一起生活的日子。我们是大学舍友,同班同学。

我们能成为交情这么深的好朋友,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们是同类人——被原生家庭裹挟着往前走的人。在母亲严厉的教育要求下,

我自认为自己算是同龄人里较为优秀的存在。进入大学后,我更是卷生卷死,

又考证又参加比赛。别人在享受自由的大学生活与娱乐社交,

我每天晚上不是在图书馆就是在自习室。和我一样卖命的,

还有同宿舍的一个叫程佳宁的上铺女孩。起得比我早,睡得比我晚,学得比我多,

考得比我好。在她身上,我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平庸。

人被功利心和嫉妒蒙蔽的时候,就会变得非常别扭和敏感。面对同一个人,

我可以坦然接受她是年级第一,却接受不了一个六人间里她是第一。于是我越来越在意她,

暗暗跟她较劲,跟她竞争。结果总是这方面赢了她,又觉得另一方面不如她,还想继续争。

最后我意识到,我只是某一方面做得好,不是最好,也不是全方位的好。

「可是你真的很厉害了。」大二图书馆公共走廊上,她喝着和我一样的提神饮料,

猝不及防地给我来了这一句。她看着我,递给我一张熟悉的纸。

「打扫宿舍卫生的时候在地上发现的,看起来不像废纸就捡起来看了一下。」

用可拆卸活页本写日记是我小时候背着母亲发泄压力而养成的习惯,

没想到却成就了我和程佳宁之间的第一次破冰。「你学东西很快,

所以不用像我这样花那么多时间在学习上,比赛努力准备也可以赢过我。我不是你的标杆,

你应该看向更远的地方。」不是嘲笑或安慰的语气,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平静得像在给你一个中肯的建议而已。她走后我打开那张纸,

上面除了写满我对她的羡慕和嫉妒。还有大学生国赛的报名***。那天之后,

我们俩还是像往常一样各忙各的。只不过学累了在走廊放空的时候多个人说说话。

早上出门和晚上回宿舍的身影从前后脚变成并肩走。拿了奖学金,也有了想请吃饭的对象。

学破防了在天台痛哭的时候,也有人陪着。我们越来越了解对方,性格或梦想。

程佳宁之所以这么拼命,是想以后找个好工作赚很多钱,在城里买套房。她来自农村,

父亲是残疾无法工作,***亲务农撑起整个家,住在铁皮房里受尽亲戚的嘲讽。

她想靠自己在城里赚到一个容身之所,把父母接过来颐养天年。

毕业后我们都不约而同选择留在省会工作,尽管不是为了对方。可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中,

我们对彼此而言,是最重要的人。正如在决定去死的这个时刻,我第一个想到需要告别的人,

是她。然而,回忆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我却感知不到任何情绪。没有幸福感,

也没有惆怅或感叹。只是空洞地、麻木地在想,甚至有些记忆已经开始模糊了。

于是我又从胡思乱想转化为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冷漠。5「顾汐,你是在哭吗?」

楼道里响起程佳宁的声音。晚上九点多,她脸色略微憔悴,

双手提着两大袋食材水果从电梯口向我走来,脸上带着意外和着急。

像是晚归看到自己孩子被锁在家门口进不去的母亲。我的冷漠麻木瞬间又像潮水般退去,

手脚好像开始回暖了。我站起来拍拍裤子,接过她手中的东西:「等太久了有点困,

打了个哈欠而已。」「我还以为你明天来,所以加了会班,你早该发信息跟我说的。」

她掏出生锈的钥匙开防盗门,又拿出另一只钥匙开里面的木门。

我问出刚刚心中的疑问:「怎么还不换房子?这里太旧了不安全。」她无谓地耸了耸肩,

将电脑包丢到小沙发上,抱起大福叹了口气。「我现在除了回来睡觉,

其他时间要么加班要么出差,有长假就回老家陪父母,与其多花冤枉钱租好房子,

不如攒下来给首付。」我不置可否,打开冰箱放东西,看到里面只有几瓶啤酒。

的确如她所说,整个房子没有一点生活的气息。程佳宁溜到我身边,一边从冰箱里掏啤酒,

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我:「你今天这么早下班?周末在我这睡吗?大福的猫砂带了吗?」

「带了,等会给它倒好就行。」「我明天晚上就走,回老家见朋友。」「我辞职了。」

我的告别不包含通知她们「我要去死」这件事,仅仅只是为了确认我的朋友过得好不好而已。

一瓶开盖的啤酒被推到我手中,程佳宁拿起自己手中那一瓶,响亮的和我碰了个杯。

「那要庆祝你脱离苦海!」我笑了笑,一饮而尽。心里偷偷庆幸今天没有吃医生开的药,

不然我可能会计划提前,当场先死给她看。程佳宁一瓶酒还没喝完,包里的手机就响了。

她看了一眼来电人,皱眉接听了起来,等挂掉电话的时候,

她的脸色已经难看得像吞了只苍蝇。「上级蠢,下级傻,有问题只知道找我,

我都说了周末请假,还找我!事知道丢给我做,工资怎么不顺便给我花!」

她气鼓鼓地拿起电脑包,熟练地从沙发后面掏出插座,给电脑充电。「抱歉,

我可能要继续加会班了,你先打开投影看看电影。」看着程佳宁为难的表情,我笑着摇摇头,

示意她先去忙。我怎么可能不理解她,毕竟这种生活我也过了三年。

为了那点工资和听着神气的职位,压榨所有的私人时间做牛做马。

不过至少程佳宁的忍受是有尽头的,只要她凑够了买房的首付就可以了。

等她结束了会议和收尾的工作,已经十一点多了。我在沙发铺好被子,窝在上面发呆,

发觉她也在我对面瘫下,便试探着问她:「首付还差多少?需要我帮忙吗?我孤家寡人,

钱留着也没用……」程佳宁的脸上是一言难尽,她裹紧身上的毯子,

闷闷开口:「前段时间我爸又去医院做手术了,花了很多钱,我现在剩下的存款,

估计买个厕所都费劲,一切又要重头开始了。」「不过至少我爸生病的时候,

我还有钱能给他治,也算破财消灾,这钱花的也值了!没什么可惜的。」

她向我努努嘴:「正因为你一个人,你的钱才要好好存着,以后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

也没亲人帮衬你,你要为自己打算。」我不说话了,呆呆望着天花板,心里漫出悲伤。

我的朋友,好像过得不怎么好。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明明她已经很努力地生活着了,

二十几岁的人生,为什还是这么艰难?鼻头酸涩,莫名其妙的眼泪又不由分说地涌出来。

我不想被程佳宁看到,准备转过头去,手心却传来温暖的触感。「顾汐。」

程佳宁握着我的手,盯着我的眼睛郑重地说:「明天我们去岭化公园野餐!看夕阳!」「好。

」6我习惯性失眠,往常要上班的日子,我都是靠药物入睡。今天可以肆无忌惮地失眠。

等看到晨光透过窗帘缝隙穿进客厅的时候,程佳宁起床洗碗筷煮早餐。

在厨房阵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中,我竟慢慢有了点困意。意外的是,程佳宁没有叫我。

一觉睡醒,已经下午三点。不知道是因为罕见的作息,还是朋友的陪伴。

出发去岭化公园的时候,我的心情竟久违地有点开朗。特别当阳光照到我身上的时候。

五点半钟夕阳开始落下,金光洒在草地和河坡上,大福橘色的毛发在光下发亮,

一切看过去都美得好不真切。这样的不真切中,程佳宁的电话又响了。

是她爸妈打来的视频通话。说实话,我有点抵触这个时刻。因为我知道,等等情绪又要作祟,

那样真的会很浪费今天这么难得的天光。克制着跟她父母打了个招呼,

我决定戴上耳机来屏蔽他们的温情。可是那句「吃饭了吗」还是明晃晃地钻进我的耳朵。

果然,眼泪下一秒就控制不住地掉了出来。每次这种时刻,都会提醒我,我对自己说谎了。

我和程佳宁不是同类人。她家虽然贫穷,但是她的的确确是在父母的宠爱中长大的,

她自信勇敢、勤奋又争气。而我是在别扭又压抑的母爱中长大的,我自卑势利、虚荣又懦弱。

7我的妈妈林幼吟,是一个老师,同时也是一个在怀孕时失去丈夫的妻子。这两种属性下,

我出生的时候,她合情合理地成为一个希望独女争气争气再争气的严格母亲。

于是以幼儿园为起点,「第一名」这个字眼贯穿了我整个童年。为了监督我的学习,

初中她把我调到她的眼皮子底下,我哪只笔没墨了,她都能比我先注意到。

她给我下达年级前十的硬指标的同时,也在为难自己备考高中教师的职称,

就为了我俩能够一起进入市重点高中。最后她如愿了,我成为一个唯成绩论的学习机器。

可我们之间的亲情也已经变样了。我很爱妈妈,因为我们相依为命,

因为这个世上没有人比她更爱我。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我也很怕妈妈,

我无法自然地与她亲近,也无法轻易对她表达爱。我和妈妈之间关系,

像是紧密又疏离的、无法分割又无法亲近的两端,在痛苦里汲取爱的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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